為什麼不嫁給有錢人

◎陳清白 律師

  我的好朋友王惠光律師,和周宗武先生合著了一本新書,在今年的三月出版,書名叫「雙廈記」。這是他繼「漫步在鎌倉」之後所推出的大作。寫的是日據時代台北大稻埕的富商陳家,與新竹北門街上的大地主周家二姓聯姻,以及兩家族人開枝散葉,綿延數代,歷經繁華的有趣故事。我收到他贈送的書後,廢寢忘食,展讀竟夕,直到終篇。

  這本書文筆流暢,故事精采,內容豐富,讀起來頗有古人所說:「書當快意讀易盡」的感覺。但看得津津有味的同時,卻不免勾起一些傷感的往事,尤其「三塊鹹白帶魚頭的家訓」那個篇章,竟讓我想起另外一條難忘的白帶魚。

  記得念小學時,有一年的暑假。我和鄰居小孩一群人跑到離家約三、四公里外的火燒店(現在是臺南市柳營區人和里)去釣青蛙。那天收獲頗豐,因此直到很晚才收拾妥當準備回家。剛好我的四姑媽就住在火燒店,心想,不如到他家去借住一宿,等天亮了再回去。打定主意後,想去的便和我同行,不想去的,就直接回家,並代為傳達我們留宿的消息,以免家人牽掛。那年我才十歲左右,想法很天真,完全沒想到,做個不速之客,會給他人帶來多大的麻煩。

  火燒店是個偏僻落後的小村莊,住戶不多,到了晚上,路上幾乎看不到什麼人影。我們一群小孩大約五、六個人,到我四姑媽家時,他們已經關燈就寢了。我敲門把她吵醒,她又驚又喜,驚的是,怎麼這麼晚了,這個小侄兒才登門造訪。喜的是,久未見面,濃濃的親情依然存在。

  我四姑媽家很窮,住的是舊式的三合院,雖然不至於家徒四壁,但也實在簡陋得很。她問我們吃過晚飯了沒?我乖乖的照實回答,這下子麻煩來了,四姑媽家連剩菜剩飯都沒有,更不要說有其他的蔬菜魚肉可以拿來待客。而更不便的是,村子裏唯一的一家小雜貨店早就打烊休息了,就算去敲門告急,也買不到任何東西。最後,四姑媽只好到左鄰右舍四處去借糧,結果忙了半天,總算借回來一條白帶魚。

  她先煮了一鍋米飯,然後在昏黃的燈光下,重新起火熱鍋,煎了那條白帶魚,作為我們那天晚餐唯一的配菜。因為時間已晚,四姑媽顧不得魚還沒有煎好就匆匆起鍋,我們一群小孩子圍著飯桌,扒著米飯,配著那條煎得破破碎碎的白帶魚,勉強餵飽了一餐。

  吃完飯後,四姑媽鬆了一口氣,卻憂著面孔,滿懷歉意的對我說:事先不知道你要來,姑媽家窮,沒有東西好招待,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吃飽?當下我感受到她的困窘,卻童言童語的問了她一句:「阿公當時怎麼沒有把妳嫁給有錢人?」姑媽聽了這話,苦笑著說:「哪有法度」(台語哪有辦法的意思)。

  隨著年歲的增長,我慢慢理解,在姑媽年輕時的那個年代,貧富差距非常懸殊,不同的經濟階級,根本無法流動,窮苦人家的女兒,就算再年輕貌美,除非甘願做妾,否則想要攀上高枝,嫁入豪門,根本是緣木求魚。

  當年豪門的婚禮是怎麼回事?我沒有經歷那個年代,也不是出身世家,只能憑空想像。幸好,這一切都有文字、照片可尋,足以讓我了解在那個時代,需要什麼樣的條件,才能和富貴人家結秦晉之好。

  「雙廈記」書裡開篇的第一章,女主角陳寶釵就翩然出現了。她出生於1907年,是臺北大稻程「錦記茶行」的二千金,父親陳天來,是個大茶商,富甲一方。陳寶釵,氣質出眾,姿色不凡,畢業於臺北第三高女,也就是現在的中山女中。

  陳寶釵既是個大美女,有良好的家世,又受過高等教育,因此上門提親的人,如過江之鯽,戶限為穿。但想要娶到這樣的天之驕女,可不容易。他的母親林金英為她設下了三個條件。一、學歷要比女兒高。二、要有善良人的長相。三、不能是需要女兒洗衣做飯的家庭。這三個條件看似簡單,其實不然,光是第一關就很難過。因為在陳寶釵及笄之年時,臺灣還沒有大學,陳寶釵高女畢業可說是已經到頂了,男生學歷要比她高,除非是到國外喝過洋墨水的留學生。但更費事的是,除了以上三個公開的條件外,陳母心中還有一項不便對外明講的暗碼,那就是不希望女兒嫁到公公有三妻四妾的人家。原因是,如果公公有三妻四妾,就等同兒媳婦得要侍奉好幾個婆婆,這豈是一向錦衣玉食、嬌生慣養的陳寶釵所能承受的。這個要求看起來沒什麼困難,但其實很麻煩,因為在那個年代,講究門當戶對,陳寶釵出身高第,結婚的對象一定也是大戶人家。但既然是大戶人家,當家的老爺哪有可能從一而終,只娶一房太太。所以,也因為這個原因,陳寶釵的婚事就在不知不覺中被耽誤了。

  但老天還是眷顧陳寶釵的。就在他21歲生日過後,白馬王子出現了,對方叫周敏益,是新竹北門街大地主「周益記」的三公子,時年22歲,長得一表人才,正在東京的明治大學就讀。而且巧的是,周家成員簡單,父母早就過世,偌大的宅門只剩一位祖父的次妻和已逝長兄的童養媳。

  話說陳寶釵在臺北第三高女就讀時,有一位女同學叫陳進,她是臺灣第一位女畫家,高中畢業後跑到日本去留學。陳寶釵見賢思齊,也吵著要去日本讀書,但陳天來不同意,怕她學歷越來越高,更不好找對象,因此為了留住她,讓她有事做,不但買了一架風琴,也闢建了一間風琴室供她專用,而且還請了刺繡及日式插花的老師來家裏教她才藝。

  陳寶釵出嫁時,家人給了她豐富的妝奩,有鑽石、珠寶、風琴和歐洲進口的銅眠床。她遠在巴黎學畫的四弟陳清汾還給她寄來白色歐式的洋裝,以及時髦的洋帽子作為賀禮。這些嫁妝,都曾登上當時「臺灣日日新報」的版面,這位幸福的新娘,讓我聯想到京劇「鎖麟囊」裏的薛湘靈,而我出生清寒的姑媽們,恐怕就是劇中出嫁時哭哭啼啼的趙守貞了。但話又說回來,能像趙守貞也還算好,至少她否極泰來,還享受了半輩子的榮華富貴,可是我的姑媽們,卻始終在困苦的日子中過完一生。

  除了陳寶釵外,還有一個也叫「寶釵」的富家女,她就是陳柔縉筆下「宮前町九十番地」的傳主張超英的媽媽甘寶釵。甘寶釵的父親甘得中,年輕時擔任林獻堂的日語翻譯,受到林獻堂的資助,到東京留學,後來經商致富,當過彰化秀水和花壇兩地的庄長,以及臺中州的州議員。

  張超英的爸爸張月澄,在日本留學時,在所寄宿的杜聰明博士家裏看到甘寶釵的照片,被她的美貌所吸引,後來經由蔣渭水夫人的介紹,兩人結成連理。甘寶釵除了人長得漂亮以外,學歷也很耀眼。她彰化女中畢業後,到日本就讀日本女子大學,不僅提倡女權,還率先剪短髮,穿最時髦的洋裝,同時也是學校的網球選手,是當時罕見的前衛女性,就算生在現在,也絕不會褪流行。她的條件比起陳寶釵來,不遑多讓,也因此才能嫁給當時北部的礦業鉅子張聰明做兒媳婦。

  再舉一個例。已故中國信託董事長辜濂松的媽媽顏碧霞,18歲時就讀臺北第三高女,辜濂松的祖父辜顯榮,為了幫辜濂松的父親辜岳甫找對象,特地帶著辜岳甫跑到第三高女去請校長做媒。校長精挑細選,推薦了三位大家閨秀,結果顏碧霞雀屏中選。結婚當天,辜岳甫到三峽去迎娶,坐的是黑頭車,戴的是高帽子,穿的是燕尾大禮服。而顏碧霞,頭戴白紗,也穿著一身最為華麗流行的新娘裝,圍觀的群眾,擠得水泄不通,當時辜顯榮家大業大,富可敵國,能嫁入這樣的家庭,當然只能是「薛湘靈」,而不會是「趙守貞」。

  讀完了「雙廈記」後,我和惠光兄有一段對話,他說:「確實,命和運影響人的一生,努力當然重要,但努力大概只能帶來更多改變命運的機會,真的要靠努力,就要大翻轉,成效有限。愛拼才會贏這首歌說,三分天註定,七分靠打拼,其實,比例應該是反過來才對。」這些話,別有見地,讓我心有戚戚。

  門第高低,影響個人命運,自古皆然。詩人秦韜玉 貧女的詩句:「蓬門未識綺羅香,擬託良媒亦自傷。」和我四姑媽回我的那句:「哪有法度」,其實異曲同工,都是貧家女對於命運的一種屈服。俗話說:「人比人氣死人」,既然人再強也扭不過命運,那麼,當拼盡力氣向前奔跑,卻發現仍然留在原地踏步時,以一句「哪有法度」自我解嘲,也算是一種對生命豁達的領悟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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